沿海地帶

　　在多年之後，你兒子長大，他仍然可以自記憶中回想起你當初披著國家隊袍投球，是他當時幼小心靈眼中崇敬的那個巨大背影，即使那時候的你，可能只是一名普通的水電工。

　　當現在，你五歲的兒子用閃閃發亮的眼神跟你說，他長大以後也想要打職棒時。你沒有告訴他，雖然號稱是國球，但在台灣打棒球的環境有多惡劣，在學校，首先要面對的是教練為了戰績，為了那幾面薄薄的錦旗，獎牌，而燃燒選手的手臂。

　　再來，職業棒球的制度完全是資方壟斷的市場，工會形同虛設，並且是完全不受勞基法保護的。就算你有萬中選一的幸運被國外球探簽中，也要在小聯盟跟全世界的好手競爭，才有那麼一絲升上大聯盟的機會。就算你天份與機運俱在，也得小心因為受傷而影響運動生涯。

　　那大有為的政府與棒球協會，平常需要經費補助的時候不見人影，在出國比賽時趁機宣揚，作秀一番。而球迷呢，在國際賽時全場爆滿，平常季賽卻只有小貓兩三隻。出國比賽時，你看到別國選手飲食有專任的廚師調配，而你們只能悲涼地搬著一箱箱泡麵。更扯的是，已經出國了竟然才發現忘記幫你們辦理保險。

　　這些，你都沒有講，你只是告訴兒子：「快樂打球就好」。你也沒告訴他，這個月以後，你就要告別職棒選手生涯了。表面上，球團告訴你，是為了讓你在別的球隊有更好的表現空間，於是把你放入讓渡名單。關於「讓渡」規則簡單來說就是：

　　1.若該被讓渡球員在120小時期限超過後仍無新球團接納，則契約解除。

　　2.另外該球員不得加入其他球隊，若還想打職棒，必須再一年後，而且只能加入母隊。

　　對於今年狀況不是很好的你來說，等於對你判下職業生涯的死刑，雖然知道，職棒選手的平均生涯不過十年，可是，你以為自己至少還能再打三年啊。

　　你看著兒子純真雙眼，不禁悲從中來，環抱著他，在他背後痛哭。

　　事實上，你很早就有預兆了。因為，從今年球季開始，你看見死神，祂總是在你比賽時站在本壘後方，有時是一三壘附近，默默看著你投球，有時你的失控球會穿過祂身體，祂也毫不介意，當比賽結束後，祂的身影也隨即消失在場邊。

　　剛開始你只是把祂當作玩COSPLAY的熱情觀眾，可是自從看到主審穿過祂後，又懷疑是自己的精神狀態有問題。可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異狀，除了球場，你沒有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祂，祂也只在你投球時出現，沒有任何舉動，你不打擾祂，祂也不打擾你。雖然你是基督徒，還是偷偷到廟堂求了護身符，可是祂還是如往常一樣出現，反正沒有打擾到你的生活，久而久之，你也就見怪不怪了。　　　　

　　「所謂死神啊，其實並不是像傳說裡那樣，穿斗篷拿著鐮刀，其實是像這樣，穿著黑袍，戴上面具，然後拿著一柄武士刀。」你一邊畫圖，一邊認真地跟隊友說。

　　「你畫的明明就是漫畫中死神的造型。」隊友毫不留情吐嘈你。

　　你沒想到，在生命結束前，選手生涯就提前終止了。

　　你搖頭，推開兒子：「先去找媽媽玩好嗎？爸爸有事要出門。」

　　你默默回到原來的球員宿舍，打包行李，揮手跟過去的隊友說再見，而隊友也只能拍拍你肩膀安慰你，你嘆了一口氣，提著行李走上車。

　　你沿著河岸開車，邊看夕陽。暮色下的河濱公園有一群小孩在打棒球，你停了下來。

　　想當初，你也是這麼熱情吧？不，一直到現在，你仍然熱愛棒球。你開始回想過去，在鄉下貧窮村落，除了努力唸書外要出人頭地就只有靠打球。以前小時候，只要一有人打出全壘打整隊的人都必須幫忙把那顆球找回來，否則就沒有球可以打。

　　你沒有忘記，第一次出國比賽，父母為了讓你穿得體面一點，把家裡養了多年的牛賣掉，你從小就牽著牠去吃草，阿牛不在讓你好傷心，哭了一整夜，還鬧彆扭說不要繼續打球了。

　　但是，也有美好回憶，當少棒隊拿到金牌時，回國時滿滿的球迷在機場接機，你還被總統召見。從那時候開始，打棒球成為你人生理想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你好懷念，過去只要專心打球什麼都不要管的那個學生年代，雖然被嚴格的教練逼迫，以大學推甄資格威脅你連續出場，但是堅強的你並沒有因此而累垮，反而爆氣連續三振打者而獲得在場球探青睞，最後終於簽下一紙飛往美國的合約。

　　這讓當時的父母高興的在鄉下擺了三百多桌流水席，整個村莊都放鞭炮慶祝，要出國那天，更是全村的人不分大小都跑去送機，當時，不爭氣的你，還感動落淚，所謂光耀門楣，大概，就是這樣吧？

　　在美國小聯盟，你們常常要搭八小時以上的長途巴士，到另一個地區比賽，忍受小聯盟的微薄薪水跟惡劣的住宿環境，只為了一圓大聯盟的夢，那些年來雖然總是浮浮沉沉，但你毫不放棄。最讓後人津津樂道的，是奧運那年，你不顧球團的反對，堅持回國，以救援投手身份，披上國家隊戰袍參戰。

　　當年，你用與生俱來的霸氣，一百五十公里的速球，搭配詭異姿勢投出的奪命指叉球，以及尾勁凌厲的伸卡球，頻頻為球隊守住勝利。熱血的你在場上曾經用西班牙文嗆對方教練，也曾在冠軍前哨戰，九局下半無人出局滿壘局面，只差一分的危急狀況登板救援，連續三振美國隊的三四五棒，化解危機，你是名副其實的守護神。雖然冠軍戰你因為力氣放盡而被打出再見安打，但沒人會怪在投手丘上掩面哭泣的你，畢竟你已經盡力了。

　　回想那年的奧運陣容，真是黃金組合，當時與你搭配的先發投手現在已經是紐約洋基隊的王牌明星。若不是有魔術師外號的教練調度出錯。你們很有可能拿到金牌。

　　沉潛多年，十年磨劍，一戰成名。你名字有一個勇，人如其名。熱情的球迷為你取了許多綽號：「火球勇」、「西班牙勇」、「指叉王子勇」、「勇維拉」……等等。那時候，你對著媒體記者說：「這一刻，是我棒球生涯最光榮的時刻。」

　　現在回想起來，一語成懺。

　　隔年，你因舊傷復發而被小聯盟球團解約。有人懷疑，那傷勢，是否與奧運時的過度催谷有關，但這一切，已不可考。

　　養完傷後，你回國加入中華職棒。雖然身手不復往昔，在國內，你仍然是一等一的人才。

你傲氣依舊，對於因為亞洲職棒大賽而來台灣臥底刺探軍情的球探，記者問你的感想，你只是淡淡地回一句：「會怕就好」。當球員工會初成立時，你不顧球團以解散的藉口威脅你，帶領隊友進入工會，並擔任理事職位，你因此而成為球團的眼中釘。

　　你所在那個球團，省錢短視近利的名聲在球迷間赫赫有名，談薪時隨意找理由削減球員薪資，當底下球員表現良好時只象徵性加那麼一點。曾經有隊友拿到打擊三冠王，年薪卻只是象徵性加一塊錢，隔年該隊友表現稍微降低時，便遭大幅降薪。

　　因為守舊的聯盟沒有自由球員制度，你永遠無法轉隊，除非人家不要你，或是你自願退休。因此，只要被這個球團選上，就只能陷入活生生的地獄，生不如死。

　　「共體時艱」，是球團老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雖然大老闆出入奢華，巧妙利用經營球隊達到避稅與廣告效果，球團卻永遠說賺不到錢。

　　「強調我們有自己的玩法，打得好不加薪，打不好狂扣錢，一受傷就釋出，當球迷提出不滿時就以解散球隊威脅球迷。」便是這個惡魔球團的最高指導策略。

　　「阿勇啊，我知道你有理想，可是，雖然職棒已經成立二十年了，但現在還是草創時期，你就不要搞工會這些會衝擊球團影響你們成為奴隸……不對，是就業的機會啊，球團倒了，對大家根本都沒好處啊。」領隊常常找你去面談，苦口婆心跟你講。

　　你不為所動，堅持正義，跟他談美國球團的運作方式，有什麼是台灣值得效法的地方。

　　「國外是國外，我們有自己的玩法！」

　　每次的會談總是像這樣不歡而散。

　　雖然你平時以超強的實力表現，讓球團找不到對你下手的藉口，可是，以詭異姿勢投出來的指叉球是雙面刃，對你的膝蓋造成強大負擔，長期下來，你已不復當年之勇。

　　原本你也早就已經做好了被降薪的心裡準備，沒想到，迎面而來的，竟然是更慘忍的釋出。

　　未來要怎麼辦？你問自己，從小到大唯一的專長也只有棒球而已，除了投球你還會什麼？你不知何去何從。

　　唉，也許跟妻子合作，做個小生意，例如麵攤之類吧。你心裡這般盤算著。你開車回去，這時唯一能治癒你的只有兒子無邪地笑靨跟妻子溫柔的關懷，想到這裡，你嘴角不自主地上揚起來。

　　然而回到家後你所面對的，是妻子冷冰冰地拿出離婚協議書要你簽名。

　　「唉，好吧，這樣也好……反正現在跟著我也沒有未來。」

　　你任由前妻把兒子帶回娘家，而兒子還天真地跟爸爸說再見，以為只是去渡假。你微笑，揮手，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再見不知何時。

　　獨自一人，你忘記開燈，也忘了吃飯，就無助坐在黑暗的房間裡發呆。

　　職棒球員不受勞基法保障，無法領取失業補助，不管如何，日子總是要過，還是先想辦法活下去吧？

　　終於面對現實，嘆了一口氣，你打開電腦，連上「人力確認網」的網站，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己找工作，你感到茫茫然。

　　這個網站，當初在你們打國際賽時，也曾經請你代言。人生，還真是諷刺啊。雖然該網站有很多不好傳言，有「奴隸銀行」這樣的稱號，可是如今，你也只能依賴它了。

　　反正，棒球選手也不過是奴隸，到哪裡當奴隸，還不是差不多嗎？你心裡這樣想。

　　棒球選手——

　　等一下！還沒結束……

　　身旁莫名其妙多一個人，黑暗中你轉頭，你看到過去往往都站在球場看你打球的死神，此時就在你旁邊，帶著面具的雙眼看不出任何表情盯著你。

　　「哈哈。」你大笑：「原來如此，你應該是要帶我走吧？那好啊！反正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不知道為什麼，你竟然沒有感覺到懼怕，也沒感到悲哀，只是大笑，心想，明天報紙頭條會是什麼呢？前職棒救援王解約當天晚上心臟病發過世？這樣也好，在這個時刻像彗星一般隕落，人們會永遠記得你，而不是隨時間流逝把你淡忘。

　　只見死神面無表情(因為戴面具)，右手在懷中摸索著，終於，拿出一顆棒球：

　　「能不能……請……幫我……簽名？」死神用怯生生的聲音說。

　　……

　　「是這樣嗎？」

　　「謝謝。」

　　你感覺到，死神面具背後露出的靦腆笑容。

　　不知不覺你也笑了。

　　不過，該做的結尾還是要做……

　　棒球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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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隸｜

　　｜確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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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之後明星賽票選，你因為球迷的熱情相挺，衝上總票數第一名，但因為已被解約而無法上場，成為有史以來第一位雖被解約卻得到票選冠軍的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