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地帶

　　身為獵人的兒子，約翰很早就明白生命的殘酷。在還很小，約四五歲的時候，春暖花開的季節，約翰抱了一隻幼鹿回家——

　　「可以養牠嗎？」約翰怯生生問著。

　　「可以啊！」看著稚鹿無辜的漆黑眼珠，滿臉大鬍子的父親露出溫和的微笑，伸手輕拍小鹿。

　　小鹿陪約翰度過積雪融化的春天、生機茂盛的夏天，以及草木蕭瑟的秋天，因為有牠，白天父親出門打獵時約翰不再無聊。

　　當冬雪降臨，窩在屋裡看著小鹿蹦跳，親手餵食牠糧草，當小鹿濕潤的黑鼻子好奇嗅著自己掌心那瞬間，約翰內心感到一股溫暖。

　　聖誕節即將來臨，約翰不期盼任何聖誕禮物，因為今年他有了小鹿——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聖誕禮物。

　　約翰也不期待平時嚴峻、不苟言笑的父親，對節日有任何表示。然而他錯了——

　　聖誕夜，約翰震驚看到父親殺了小鹿當今晚的聖誕大餐。

　　「養肥了本來就要就要宰來吃啊！」父親若無其事說著。

　　喔不！約翰抱頭，彷彿聽見自己體內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

　　約翰大哭大鬧不吃不喝三天，直到父親送他一隻小狗才勉強平復他的情緒……

　　抱著懷中的小狗，當幼犬舌頭舔著自己臉頰時，約翰終於重展笑容……

　　然而那隻小狗最後還是成了明年的聖誕大餐——

　　約翰心已崩壞。

　　最深的情緒是沒有情緒，約翰失去笑容，也失去了悲傷，從此喪失任何表情。

　　天寒地凍，他的心也凝結如冰。

　　情緒再無波動，只是以超越自身年齡的漠然眼神觀察這個世界，觀察父親。

　　於是，約翰發現了父親的秘密——被藏在閣樓上的吸血鬼。

　　一開始是注意到，每隔一段時間，父親會找理由遠遠將他支開，獨自帶著一包東西爬上閣樓——那包東西後來約翰發現是血袋，但不知是人或是獵物的血。

　　後來，他開始趁著早上父親出門，腳步遠遠而去時，從閣樓的空隙偷偷窺視，觀察閣樓裡的那個東西——

　　那是披頭散髮的人型生物，數根木樁穿過身體與四肢，針線封閉眼睛與口，一截麥桿插入脖子，相信那是父親餵它鮮血的管道，而麥桿周圍的肌膚已開始腐爛。

　　沒有憐憫、恐懼、害怕，約翰只是靜靜地透過隔板縫隙觀察眼前的生物。

　　那個生物只是偶爾扯動被針線封閉的嘴巴，似要求助，或是悲鳴。

　　約翰只是靜靜看著。

　　偶爾幾次，父親難得出遠門，約翰以不著痕跡的方式進入閣樓，坐在地板上，在更近的距離看著。

　　長期凌虐卻仍然虛弱且頑強的活著，如此堅韌的生命，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祕生物吸血鬼嗎？

　　即使如此，約翰也直覺感應到，吸血鬼的生命正逐漸流逝。

　　父親拿血袋上閣樓的次數越來越少，吸血鬼身軀腐爛的地方也越來越多。

　　或許自己的血可以救它？約翰內心竟然有這種荒唐的想法，但只是一閃而逝，如飛過湖邊的鳥影不會激起任何漣漪。

　　約翰只是靜靜看著。

　　最後，連封閉五官的針線也腐爛，吸血鬼張大嘴巴，卻也只能發出無聲哀鳴，而它空洞無神的眼珠，恐怕早就已經看不見了。

　　給我血－－約翰彷彿聽見它內心的嘶喊。

　　約翰仍然無動於衷，只是留在閣樓的時間越來越久。

　　不知道為何特別在意，某種事情即將發生的預感，深夜，約翰悄悄下床，無聲爬上閣樓，些微月光照耀下，約翰看到吸血鬼靜止不動，不再痛苦喘息。

　　……

　　這次，它真的死掉了嗎？

　　約翰靠近一點，想要看清楚－－

　　或許是迴光反照，吸血鬼眼睛冒出ㄧ絲神采，伸出幾無血肉的手似要撫摸他。

　　約翰驚嚇坐倒，發出碰一聲。

　　……

　　「約翰！下來！」樓下傳來父親的斥喝聲。

　　發現父親的祕密，想必會被大打一頓吧？走下閣樓，約翰卻看到父親拿出斧頭朝他衝過來……

　　「為什麼不乖？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就跟你媽一樣……」

　　看著父親憤怒的臉孔，那一瞬間，約翰彷彿了解什麼。

　　……

　　小屋裡，約翰看著躺在血泊中的父親，無法止住流下的眼淚。

　　潔白月光下，透明的淚水滴在滿地鮮紅。

　　佇立良久，終於，約翰拾起父親的斷臂，回到閣樓……

　　「我現在終於知道你是誰了－－」看著僅存一口氣的吸血鬼，約翰笑著，也哭著。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