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命」

(一)

  是夜。
  月下、深秋。
  白衣如雪。

  昏黃的房間內一燈如豆,一場棋局如夢幻進行。  
  和式桌椅的一端,跪坐著白衣少年,深邃眼神似乎毫無感情地望著棋盤。  
  棋盤的另一端是穿著灰衣的老棋士,面有病容的疲倦臉孔,看似無生氣的黯淡雙眼,卻隱約透露出一絲對生命的堅持。
  
  少年的黑子鋒芒畢露 ,如一把出鞘的劍;老人的白子平和內斂,避其峰銳,為這一柄劍纏上一層層的鎖。  
  
  不同於棋風,少年臉上依舊毫無表情,白皙的手指拈著一枚黑子落下,漆黑的深邃雙瞳穿越千年,彷彿洞悉世上所有憂傷。
  
  老棋士無奈失笑,多少年的歲月,都在這棋枰耗上,即便不顧世間一切,窮盡一生,也無法算盡,這方寸之地,有限空間內的所有變化。多少的深夜,都讓這清脆的落棋聲陪伴,一生面對自己身為棋士的孤獨,一直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現在,他又悟到什麼?
  
  屋內一隅的棋局繼續。

  奕至中盤,黑子棄子奪勢,棄邊角之爭,直取中央腹地,一條黑色大龍自左下角竄出。

  破!

  白子如一朵飄渺的雲,無邊無定,卻始終環繞大龍周圍,不落其後。

  鎖。

  虛無的白雲逐漸化為實體,封住黑龍的所有生機。

  黑龍轉身,右下角棄子忽然活了起來,與黑色大龍相呼應,幻化出一座黑色巨塔。
  令人喘不過氣的局面,彷彿什麼東西被壓住了---

  --人生?

  出路在哪裡?經過良久的沉默,終於,老棋士微笑,雖然在重病之下,體力流失,但仍不影響他的判斷。

  這是唯一的一步,也是眼前這片宇宙僅存的一線光明。

  老棋士持子落下。
  
  巨塔崩解!

  少年面無表情,投子作負。


  「再一盤。」老棋士說。

  老棋士換持黑子先攻,法度嚴謹,緩慢進逼,如一柄無鋒重劍。

  此時少年的白子幻化無方,輕輕落下,如一片片連綿的雪。

  無峰重劍震飛細雪,卻避不過浩瀚穹蒼下,散落的所有風霜。


  
  
  老棋士嘆了一口氣,目光離開棋局,望向窗外。

  窗外吹著季節的風。
  思緒如潮。無從分辨起始、終點,生與滅,無邊亦無盡。

  「十年。」少年第一次開口,空靈的雙眼凝視老棋士:

  「你能再活十年,代價是你過去與未來的棋士生命。」

  「過去?」

  「人們會忘記你,你過去一生所建立的名譽將不存在。」

  老棋士點頭:「十年,夠了。」
  
  留下一盤未竟的棋局,少年起身,推門而出,白衣身影消失在黑夜裡。

  老棋士閃電引退,在妻子臨終前取得她的原諒,接回了女兒。

  退休後,只有幾位棋界的好友還記得他的名字。過了幾年,知交凋落,他的名字也就永遠被世人遺忘了。







  (二)
  
  由觀音菩薩的一滴淚水醞化而生,不在五行之中,跳脫三界之外。他可以改變人的命運,取而代之的,是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命運。

  當他開始有感情的時候,也就是他生命結束的時候。
  
  名字,不過是一個記號。
  幻命,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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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路旁一盞盞街燈亮起。
  
  透過櫥窗。我們看到一家速食店內,一位大學生焦慮不安的神情。
  大學生對面,坐著一位配戴方框眼鏡,穿著黑色西裝,卻滿臉鬍渣的中年男子。

  桌上放著一疊手寫的歌詞草稿。
  中年男子說話:

  「紹宇,說實話我非常喜歡你的作品,可是‧‧‧」

  那位叫紹宇的大學生聽到中年男子說到這裡,體內的雜音轟然響起,接下來他只看到中年男子的嘴唇在動,所有的聲音完全消逝。

  他只是倉皇失措,一邊將草稿塞入背包,一邊跟中年男子道歉。

  臨走前中年男子輕拍著他的肩膀,他感覺不到。

  走出門外,下班時刻的人潮湧出,將他淹沒。
  人群、路燈、商店招牌、整個世界在眼前旋轉。
  不知如何回到學校,走進活動大樓,穿過正在打籃球的球場,踩上階梯,進入社辦。

  眾人的樂器與談話聲停止,眼神望向他。
  他只是搖頭,將背包丟上桌子,轉身關門離去。
  桌上的草稿被關門的風帶動,飄起,在黑暗中緩緩落地。

  夕陽在他視野望不到的地方沉入地平線。
  他抱頭坐在公園的長椅。
  依然喧囂的是在他體內的雜音。

  某種波動自遠方傳來,滲入內心最不願讓人碰觸的部份,如胎兒在母體內所聽到那樣令人熟悉的旋律,波紋在體內擴散,古老的海潮聲,帶他進入古老的海。

  慢慢,他沉入大海深處,四周是無限透明的藍,想讓人永遠沉睡在這裡,那樣的寧靜。
  
  抬頭,他看到一個人。
  幻命。

  「是你‧‧‧你上次跟我說的話是真的嗎?」

  「是真的。」幻命淡淡的說。

  「那我決定了‧‧‧」他微笑:「反正,我本來就一無所有。」

  幻命凝視他的眼睛,深墜的眼瞳逐漸擴展,透明的海在他眼裡,在最深處
的一線光芒,是穿越時空的幻境--

  落葉繽紛,在菩提樹下祈禱的僧人。

  採花少女帶著輕盈腳步走近,從花籃裡拿出一朵花,恭敬地放在僧人面前。

  少女走了,僧人留在那裡。

  僧人走了,花依舊在那裡。

  花謝了,樹依舊在那裡。

  牧童們哼著童謠走近,繞著樹奔跑、嬉戲、歇息。

  ...

  他慢慢睜開雙眼。
  
  「你所擁有,旁人傾一生一世努力也無法到達的才能,將被發掘,整個城市為你迷炫,以你為焦點。但,無論別人多麼迷戀你,你再也無法得到,屬於自己,真正的愛情。」

  他看著幻命空靈的雙眼。

  這樣,就夠了,從過去到現在自己所擁有的,也只有音樂,也只剩音樂而已。
  這樣就夠了--嗎?

  
  

  

  

  
  (三)
  
  夜。
  
  冰冷的雨絲落在冷清的街。

  淋著雨,她剛從醫院回來。  

  輕巧的步伐在雨中,踏著一階階的石梯,空洞的腳步聲,在風中迴盪。

  在悲傷的時候一股溫暖而熟悉的感覺將她壟罩。
  
  一把傘遮住她的天空,即使不回頭她也知道是誰。

  她微笑著,仰頭看著幻命。

  「沒帶傘?」

  「沒有!」她笑著回答。

  唯有腳步聲陪伴彼此,他們不再說話。

  一直到階梯盡頭。

  幻命:「今天是妳二十歲生日。」

  「嗯。」

  「最後一天了。」幻命空靈的雙眼透過雨絲望著她。

  「不能‧‧‧再等一陣子嗎?我還沒有準備好?」她原本平靜的臉龐第一次露出驚慌失措。

  「相聚有時。」

  沒有人知道,在旁人面前不輕易透露情感的她,害怕寂寞卻永遠是孤單的。
  
  能不能,在我難過的時候,有人能陪著我 ?這是她十六歲那年的祈願。
  於是幻命出現,約定,到二十歲那一年。  

  所有一切的出現,消失,是這麼突然,她一時無法面對,頃刻間,這將可能是永遠的離別。

  緣起緣滅,短暫如朝露、如水中泡沫、如雷光電影,她知道啊,可是心中還是無法接受。      

  「代價是什麼?」
  
  「妳對我的記憶。」

  幻命很輕很慢地,把手伸向她的髮梢。

  「等一下。」她擋住幻命的手,在她的耳旁停住。

  「用我,一生的眼淚代替可以嗎?」她看著幻命:
  「我‧‧‧從此不會在乎任何人,再也不會為任何人流淚了!這樣,可以嗎?」

  周圍的風帶動樹葉飄落,黑暗中,淚水自她臉頰滑下。

  幻命靜靜看著她,如鏡般的心感受到她的情緒。
  酸楚。

  「可以。」他回答。

  最後,她露出最心碎也最燦爛的微笑。


  (四)

  「音樂DJ,各位聽眾大家好,我是孟芬!這次呢,我們很高興邀請到的這位藝人,是最近很火紅的創作型歌手,還是一位大帥哥呢!我們歡迎方紹宇!紹宇你好!」

  「孟芬姐好!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

  「最近紹宇又有新專輯了喔?能不能請你跟大家介紹一下?」
    
  「是的,這是我個人發行的第三張專輯『千年一夢』,跟前兩張專輯的風格完全不同,嘗試完全不同類型的編曲。」

  「大突破喔?」

  「嗯,應該說趁我年輕的時候盡量做更多不同的東西。當然也要歌迷能接受。另外一個不同類型的我。」

  「忽然改變這麼大你也會擔心銷售量?」
  
  
  「當然會擔心啊!怕賠錢就對不起公司,畢竟這一張完全是我自己爭取,自作主張要去做的。」

  「所以,喜歡紹宇的朋友這次也要支持喔!然後,這張專輯還有一個非常特別的一點,那就是,其中有一首歌,竟然還沒有歌詞?」

  「是的,其實應該說,把填詞的動作開放給歌迷,所以,等一下在這裡首播這首歌的旋律,同時也在網站上同步開放試聽,請有興趣的歌迷參與填詞,當然,版稅也會照合約給,只是希望能給業餘創作者一個機會,所以限於作品沒有公開發行過的朋友,這是條件上的唯一限制。」

  「很榮幸喔!很快就能聽到紹宇的新作品,現在馬上讓我們來聽這一首歌。」

  ...
  
  「各位聽眾大家好!這裡是音樂DJ,還記得上次紹宇來到這裡接受我們的專訪嗎?很快又過了一個禮拜了喔!這次我們仍然很高興地邀請到紹宇。紹宇你好!」

  「孟芬姐好!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

  「紹宇這次來,除了再度接受我們的專訪外,還要公佈一個重要消息喔?」

  「是的,『千年一夢』填詞活動的冠軍得主,就要在這裡搶先公佈了,這邊就請孟芬姐幫我念一下得獎者名單及作品。」

  「好的,那麼冠軍得主是--恭喜詩晴小姐的『愁城』,接下來我要念的是歌詞:

  漂浮的雲迷失在失落的地平線  孤獨的人流浪在城市的另一邊
  昏黃的燈燃燒在空虛的房屋內  思念的人守候在記憶的櫥窗前
 
  沉默的樹枯萎在荒涼的古寺旁  破碎的心懸掛在風鈴的另一端
  孤寂的夢遺失在冰冷的沙漠裡  結晶的淚流逝在到不了的期望       
  而悲傷的人兒哪 是不是就只能一生一世選擇遺忘   
  而痴心的人兒哪 是不是就只能無怨無悔保留回憶

  蒼茫的天空下 朦朧的雨 過去的我躲在你的傘裡
  灰沉的大地上 青絲覆雪 今日的我困在城中想你

                            
  紹宇你要不要解釋一下,她得獎的原因呢?                                 
                              」

  「該怎麼說呢?我們在寫曲的時候,心裡都有一種模糊的情緒,或映像,類似心靈藍圖那樣的畫面,而我們依照那個畫面把作品創作出來,可是,在轉換的時候,就不一定能夠維持原來的感覺,例如你不一定能把小說的意境轉成繪畫,雖然那存在心裡的可能是依據同樣一個畫面,可是因為繪畫我不拿手,所以就沒辦法做到。」

  「所以紹宇,你的意思是,這首詞完全能表達當初你寫歌時的意境?」  

  「嗯,那種荒涼的感覺,跟我在寫歌時所感受到的,幾乎一模一樣。因此,雖然有些地方的用字感覺仍然很生澀,可是在看到的第一眼我就覺得,應該是它了。我覺得很震撼,很想認識這位作者。」

  &&&

  然而領獎當時,卻是她的父親出來代為領獎,女孩從來不離開家門,更多的時候只是待在房間裡寫自己的文章。

  在徵得女孩的父親同意後,歌手親自登門到女孩家拜訪。他跟她談創作、理想、以及過去經歷的一切。女孩不多話,但偶爾的回答總是能切中他的想法。在披肩長髮下,女孩的臉龐有一種美,一種脫俗、未經世俗染指的美。彷彿回到童年的夢境,某種東西觸碰他的心,讓他無論如何誓死想要保護這一切。

  他留下他的作品,道別,並約定下一次的來訪時間。
  無論通告多忙,仍然每週一次的固定拜訪,他並不期望這麼做可以打動她的心。只是因為在她眼神中似乎閃爍著某種可以填補他心中缺口的溫暖,讓他很單純的想要繼續這樣下去。

  直到有一天--

  「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沒有任何解釋,在一次對談結束後,她這樣告訴他。
  她眼神泛著憂傷,但堅決。

  「那麼,我一樣把我寫的曲寄給妳,妳幫我填詞,好嗎?」

  沒有任何辯駁,他提出唯一的請求。

  於是,歌手仍然將自己的創作寄自女孩那裡,當女孩完成作品的填詞後。他便在她家樓下、附近,架好音響,獨自為她一個人演奏。他們這段並未開始的戀情成為城市的焦點,幻想故事的題材,以及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然而,歌手深情的歌聲,眾人矚目的關懷,卻為少女蟄居的城堡纏上一層又一層的鎖,卻讓怯懦的她躲往城堡更深處。

  &&&  
    
  和室內。

  老人端坐,面對著空蕩的棋盤,像是等候不知名的對手。而牆壁角落掛著一副書法:
  

  
  世間無常。國土危脆。
  四大苦空。五陰無我。
  生滅變異。虛偽無主。
  心是惡源。形為罪藪。
  如是觀察。漸離生死。 (佛說八大人覺經)

  
  窗外--

  是夜。
  月下、深秋。
  白衣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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