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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線」:deadline直譯,1920年代報社術語,原意為印刷臺上一個固定邊,後引申為截止期限。

另外,還有「跨過就死」的意涵,指的是監獄中犯人跨過就會被射殺的那一條界線。

眾所皆知,快遞是一個經常挑戰死線的行業,一旦接了客人的CASE,無論天氣路況多麼惡劣,我們始終抱持使命必達的決心,在期限內送至指定地點。歷史上有一位快遞人員,為了將重要的口訊傳到國內,不惜超越本身極限,燃燒生命奔跑,最後雖然終於完成任務,但也付出寶貴生命作為代價。

後世為了紀念這位快遞人員,建立了名為「馬拉松」的長跑比賽。

除此之外,出版業從作家到編輯到印刷廠,也是死線環環相扣的行業,例如這次——


「非常快遞你好!有你的包裹,請在這裡簽名或蓋章!」


現在時間已經快凌晨一點了,真是的,出版社的案件每次都要挑這種時間……

我將一封牛皮紙袋交給在辦公室門口等待的男人,整個辦公大樓只有這間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這位,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責編吧。

「這麼晚還麻煩你送貨,真是辛苦了。」責編拿起簽收單說著。

「還好啦,這本來就是我們表定的工作時間,你加班加到現在才真是辛苦了。」

「嗯,不過等一下把這稿件送到印刷廠就可以解脫了……」

「好,那加油喔!」我拿回簽收單,正準備離去……

「……等一下!」責編一抖牛皮紙袋,臉色有點不對勁。

「怎麼?」

「漫畫原稿的厚度不可能是這樣……」責編睜大滿佈黑眼圈的雙眼,喃喃說著,顫抖著手撕開封膠,拿出一張紙條閱讀著……

我不知道紙條上寫什麼,只看到責編的手抖的越來越厲害,臉冒青筋,然後呸一聲把紙張撕成一團往地上丟,邊罵邊踩:


「死漫畫家!什麼叫你已經盡力了接下來隨便我搞!根本就是在搞我嘛!上禮拜交那根本就是草稿的鬼東西也就算了……這次竟然直接給我開天窗……19頁原稿現在叫我上那生啊……當初我放棄當漫畫家的夢想來這裡工作,結果竟然是被你們這種有才能的人蹧蹋……嗚!」

說到後來蹲在地上雙手掩面哽咽,竟是泣不成聲。

真可憐,看來是崩潰了……我搖頭,唉,就隨便說幾句話安慰他吧。

「這個嘛……怎麼說,你也不要太難過啦,有些時候,危機反而是轉機呢!」我輕拍他肩膀說。

「什麼轉機?」責編停住淚水抬起哭紅的雙眼看我,眼神竟是懷抱著一絲希望,仿佛我是漂在河面上的一根稻草。

不會吧?我只是隨便講講而已你竟然當真?你怎麼這麼容易相信別人啊?我無奈,只好繼續掰下去了……

「轉機喔……就是、就是……就是趁這個時候踏出自己的夢想!成為漫畫家!」

「什麼意思?」責編睜大雙眼茫然問我。

「他不畫,你就取而代之,直接推出完結篇,結束連載,搞不好一戰成名,下星期推出新連載直接出道,一口氣達成夢想!」

「非常感謝你的建議……可是那是不可能的,現在凌晨一點,三點半前要送到印刷廠,加上車程,沒有人能在兩個小時內畫完十九頁漫畫。」

「可以的!只是要捨棄一些不必要的東西,例如……」

「例如什麼?」

「例如畫面……可是要達到這一點必須連良知道德也一起捨棄才行,所以其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個……沒有畫面的漫畫……還算漫畫嗎?」

「算啊……有一部以螞蟻為題材的漫畫,畫到後面直接讓國王瞎掉,那期後面就變成黑頁加文字, 還不是一樣很多人買單……」

「啊!我知道那部……那個作者經常拖稿,不然就是交草稿,在業界簡直惡名昭彰……」

「還有一部,以忍者為幌子的BL漫畫,經常影印之前的畫面充當回憶背景……這還算好,有一部經常擺pose的武士漫畫,根本沒有背景!而且主角的大絕不是全黑就是全白……」

「咦!你剛剛說的那些,都是很暢銷的熱門漫畫耶!」

「對啊!現在你終於發現這些漫畫的共同點了吧?」

責編眼光閃爍,似乎領悟到一件事情,那像是在黑暗的迷宮中發現一條蜿蜒的捷徑,但在欣喜若狂的同時仍然有些微遲疑……

「難道……原來如此,如果把這些拖台錢的招式合而為一的話,簡直就是天下無敵了,可是這樣……會不會太無恥了?」

看到責編竟然還在猶豫,一不做二不休,我只好更加把勁煽動,推他進入火坑。

「我聽過一句話,天才跟一般人的差異在於,天才遇到阻礙時能突破窠臼,一般人則是故步自封。要成大事,首先要學會的就是不拘泥於世俗規範,所謂道德、良知這種東西,說穿了不過是限制你才能的拘束器罷了,只要拋開這些無謂的枷鎖,就能踏出夢想的第一步,到時候不要說是漫畫家了,就算成為漫畫之王也不意外!」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要他完全相信我講的鬼話,只是希望能給他一點信心而已。

眼見他雙手抱頭,天人交戰了幾秒後,終於放下雙手,握拳緩緩站起,我似乎聽見某種東西在黑暗中碎裂的聲音, 看著他因為睡眠不足佈滿血絲的火紅雙眼,我相信不必再說什麼了……

「那我先走囉,你好好加油吧!」我再度輕拍他肩膀以示鼓勵,並瀟灑轉身準備離去,但沒料到--

感覺到手臂被人抓住,我回頭。

「請你留下來……」責編的聲音堅定而誠懇,充滿信心:

「……留下來見證,一個漫畫之王的誕生。」

啊你會不會衝太快了?

迫於無奈,我只好停下腳步,聽著他邊動作邊向我解釋劇情,或者,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還好劇情進展到最後大決戰,雖然這一戰連載了十年……不過沒關係我們這次就可以一口氣讓讀者解脫,上期主角被魔王的大絕打中,這期就讓他意識陷入彌留的黑畫面……接著開始回憶,回憶就剪接以前的著名場景跟對白影印,這樣就有畫面了!接著讓主角在絕望中領悟放出終極大絕--畫面就是白色背景墨水潑一潑!大絕放完馬上跳到十年後,用黑底白字敘述每個角色的後續,最後一頁則是全白背景加大大的黑字END!他媽的我真是太天才了!」

「很有意境……」其實我有點無言,幾分鐘前他還在遲疑這樣做太無恥,可是他現在的行為,已經不是無恥兩個字可以形容了……

簡直就是垃圾。

看到責編三步併兩步捧著一堆漫畫稿件衝向影印機,我明白,這就是傳說中的「影印道」。

「我要用最快的方式簡介劇情,把這十年來的故事濃縮,精簡再精簡,今天的我,沒有極限啊哇哈哈哈哈!」

黑暗中,影印機閃爍的黃光映出責編狂笑的臉孔。

一個半小時後……

「不行已經到極限了……」責編又再度抱頭蹲在地上哀號。

「怎麼了?」我嘆一口氣。

「一不小心把劇情濃縮的太過頭,十年劇情用影印加旁白跑完竟然只有九頁!」

「九頁啊?所以還差了……十頁!」沒記錯的話責編剛剛是說要十九頁原稿?

「對啊!不到一半耶!現在該怎麼辦!」責編語泛哭音。

「那既然回憶完,就讓主角放大絕招啊?」

「有什麼絕招畫面可以放十頁啊?」

「有啊!就是……把招式名稱打出來一字一頁的跨頁大絕你覺得怎樣?」

「這麼卑鄙的手法我也有想過,可是主角招式只有四個字而已,才四頁根本行不通啊!」

「唉……終極大絕名稱怎麼可以跟以前一樣呢?最後面加個『零式。改』你覺得如何?『零式』放一頁,『。改』放一頁,這樣整個招式唸起來也很有氣勢。」

「可是這樣加完也才多撐兩頁而已,還有四頁啊?」

「不是招式念完就可以了,還有畫面啊!一頁全白,一頁全白背景墨水潑一潑,一頁全黑,這樣漸層下來不是更有震撼性?你還剩一頁可以用旁白交代角色後續跟底下放大大的『END』喔!」

「這樣……這樣……」責編雙手緊抓糾結亂髮,似乎在認真思考可行性。

「事以至此,你考慮一下吧?」

我話剛說完,責編就抓著我的手再度站起,看著我的眼神閃爍光芒:

「謝謝你,我從來沒有、這麼接近夢想過!」

「不客氣。」看來他又復活了。

經過一番折騰,一期有著九頁回憶畫面與九頁掛頁大絕外加一頁旁白交代角色後續的曠世巨作終於完成了。但是--

「糟糕忙到忘記時間……不知不覺已經超過三點了,要趕快叫計程車飆過去才行……」

責編抱著剛完成的原稿急著就要往外衝出去。

「這時間你不一定馬上叫得到計程車,我直接載你過去吧?」

「可以嗎?」

「可以啊,不過你要填一下委託單,不然我晚回去不好跟公司交代,直接在這裡簽名就可以了……」

「啊、不會很貴吧?」

「因為算回程順路載的,所以價錢跟一般快遞的委託一樣,除非有不符常規的額外委託我們才會另外跟你請款。」

「好,那走吧!」

……

快遞車上,坐在駕駛座旁的責編環抱原稿,神情有點緊張盯著儀表板上的時鐘,我則好整以暇繫上安全帶後依照責編所說的地址設定自動導航……嗯,衛星導航顯示十五分鐘車程,我再稍微抄一下近路大約只要十分鐘,而現在時間三點十三分,要在三點半前到達簡直綽綽有餘,太簡單了!只不過--

「送你到印刷廠後,我再回公司打完卡,大概就差不多可以準備吃早餐了……」我自言自語。

「不好意思!一直耽誤到你的下班時間!」

「沒關係啦,我只是想說等等回去應該順便買些東西給我主管吃……」

「他這麼晚也還在公司喔?」

「嗯,我在的時候他幾乎都在,不過坦白說他其實也沒做什麼事,幾乎只要討好我老闆就好了。」

「唉,我辦公室那位也是,你上司會很嚴厲嗎?」

「是也還好,他對我的態度……說嚴厲還不如說是不屑,簡直就像有雙重人格,在我面前一幅目中無人的樣子,偏偏在老闆面前乖的跟貓一樣。」

「我主管也這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表面態度很和善,實際卻是會默默找機會挖洞給你跳的那種。」

「這麼狠喔?」

「對啊,貴為總編的他,有一句名言:『每個看過漫畫的小孩,在拿起畫筆塗鴉時都曾經想過一件事,夢想著有一天能畫出膾炙人口的作品,成為漫畫家--我的工作就是粉碎那個夢想。』」

「這反了吧?」

「如不這樣,不足以彰顯現實的殘酷,當大家終於體會到,在台灣當漫畫家遲早會餓死這個事實後,他才會欣然轉職,這就是地藏王本願『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

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啊……

「真是太偉大了!反觀我公司那隻,除了用眼神指使我作事外那有什麼名言,這也就算了,老闆為了讓他高興,竟然還要我服侍他洗澡……」

「這太過分了吧!」責編大驚:「你主管……他男的女的?」

「他叫亞歷山大,應該是男的吧。」此時我心中浮起亞歷山大黝黑精壯的體格,還有那毛茸茸的觸感:

「不過其實還好,後來我也習慣了。」

「……已經被開發了嗎?」黑暗中,責編低頭抱胸喃喃自語。

「等等回去買個貓罐頭給他好了。」我說。

「咦!貓罐頭?」

亞歷山大,我的直屬上司--牠是一隻喵。

說著說著,來到鄉野間一條無其他車蹤的雙向道,跨越在田野之間,路燈外就是農田,我核對了一下導航地圖,確定沒有錯,這條路直行一公里後的盡頭,就直抵印刷廠大門了,只是……這條路上的紅綠燈似乎有點多?

「糟糕!」責編彷彿想到什麼事似的從座位猛然彈起。

「怎麼了?」

「一陣子沒來到我竟然忘記這件事,因為前陣子為了稿超速在這條路上出車禍的案例太多了,所以相關單位在路上裝滿了監視器,限速二十公里!每三十公尺一個紅綠燈,每個紅綠燈停格六十秒,單雙號誌絕不同步!」

這是哪來的追加設定啊!我看了一下時鐘,雖然現在才三點二十二分而已,可是如果硬要按照交通規則的話,肯定來不及在時限內趕到啊!

於是我沉默,責編哀號的情形持續了兩分鐘,我看著時間,三點二十四分快二十五分了,我才終於想到一個妥協方法。

「那我們下車,從旁邊的農地慢慢走過去,雖然有農作物阻礙,到時候應該也超過三點半了,但頂多遲到個幾分鐘,打電話給印刷廠請他們把死線延長一下如何?」

「如果死線可以延長,那就不叫死線了!一旦超過約定時間,印刷廠大門就會拉上,硬要攻堅,會被猛烈砲火還擊,他們如果抵擋不住,甚至會不惜引爆炸藥,玉石俱焚!從旁邊的農地走也是行不通的,因為那裡面可能埋伏不知名的陷阱,一不小心我們可能就直接變成農田中的肥料了……」

你確定你講的真的是印刷廠嗎?我搖頭,沒辦法,只剩最後一招了……

「告訴你喔,其實你剛剛簽的委託單有一則但書:客戶必須全額負責委託期間所有交通罰責。」

「有嗎?剛剛我怎麼沒看到?」

「有的,就在右下角,有一段小字。」

「小字?那不是頁碼嗎?」

「真的有,寫得稍微小字一點,只要放大再放大,就看的到了……」

「……」

「所以……我已經告訴你了,你自己決定吧!要不要衝?」

「這、這……」責編猛按手機計算衝過去之後的罰款。

不知不覺時間來到了三點二十七分。

「沒時間猶豫了!你想一下,以後跟你小孩提起這件事時,最後故事的結局是什麼?你希望你人生的夢想因為一點小小的交通罰單而結束嗎?你……」

「衝了!」

「好!」

什麼紅綠燈、限速、罰單,通通管他去死吧!反正錢又不是我在付……

「這次,真的誰都不能阻止我了……」做完決定後責編語氣坦然。

很好,果然有志氣。

「等一下就算路上看到人也是直接先輾過去再說。」

也沒必要做到這樣吧?

……

最後,終於在死線內送出稿件,我本來也以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沒想到可是幾天後,我收到了責編的電話,問我之前快遞漫畫原稿的委託人資訊--

「不可能的,我們非常快遞接受匿名委託,不能透露委託人相關資訊,應該說,我們根本不會記錄委託人資訊,就算想透漏也沒辦法,我知道你很討厭那位開天窗的漫畫家,不過你既然都已經結束他的連載,事情就這樣算了吧!」

「不是這樣的,你先看一下這個新聞……」

責編傳給我一則新聞連結--『疑似過勞死!漫畫家陳屍租屋處,預估死亡時間至少半個月』

「這……就是那位漫畫家嗎?」

「就是那位。」責編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新聞說死亡期間至少半個月,可是這半個月來我收過他的一份幾乎都是草稿的原稿,跟另外一份紙條,假設那份草稿是他掛掉前寄出去的好了--那另外一份,你我都看過的那張紙條,是誰寫的?」

「這、無法解釋,只能說見鬼了!」

「他已經,真真正正跨過死線了。」責編用苦澀的語氣下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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