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地帶

　　傍晚的河濱公園，抬頭可見各種顏色樣式的風箏與遙控飛機，如飛舞的碎布點綴天空。而草地上有小孩嬉鬧，追逐飛盤的小狗，彷彿與周圍景物融合盯著棋盤的老人背影。廣場上，一群人穿著青色功夫長袍整齊列隊，練習太極拳：攬鵲尾、單鞭、玉女穿梭、野馬分鬃、白鶴亮翅……眾人沉腰、轉身、揮臂、五指虛張若彈琵琶，視線透過指縫，望見公園不起眼的另一角的你們——　　

　　秋風中，你和同樣被釋出的夥伴正在傳接球的孤獨背影……

　　同樣是失去舞台的運動選手，來這裡練習，除了維持體能外，最重要的也可能是心靈上的慰藉，一起在天空下做著總有一天能回到舞台那樣虛無的夢。你的夥伴他是捕手，也曾經是國家隊的一員。平常，你們會在簡單的傳接球熱身後，做模擬比賽練習，假想打擊區上有打者，煞有其事地做暗號配球，有時候你還會故意搖頭，等到看到滿意的暗號後，再點頭將球投出……

　　這一直是你沉悶的生活上所僅有的一點小樂趣。因為，雖然曾經是國家隊投手，但現在的你，只不過是一個扛沙包的臨時工。

　　只不過，今天你的臉色有點陰沉，因為有一件你很介意的事你發誓現在一定要問清楚，熱完身後，你比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後，走向夥伴，在夕陽下問了那個問題：

　　「XX，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你吸了一口氣，似乎下定決心，才終於鼓起勇氣說出禁忌的那兩個字：「……放水？」

　　夥伴帶著心虛的眼神低頭，不發一語。

　　秋色蕭然，你眼神的肅殺之氣越來越重……

　　「勇哥，我……對不起你！」夥伴嘆了一口氣說，帶著愧疚的眼神轉身，正準備離去。

　　走了幾步後，動物察覺危險的本能使他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你，某種氛圍逐漸沈重，壟罩四周，那是——殺氣。　　

　　「戴上護具，這是你最後一次接我投球。」你說。　　

　　過去，當你還是職棒球員時，一位你很崇敬的前輩，曾經對你說過一句話：「我們現在的工作，是大人一天辛勞之後的心靈慰藉，小孩未來的夢想。」

　　雖然沒有坦率承認，但會走這一行路的你們都是因夢而生，背叛、踐踏這個夢想的人……罪無可赦！也無法原諒！

　　你仰首望天，舉手、抬足，巨大的身影在金黃暮光下靜止，戴手套的左手與持球的右手交握會合，像是對棒球之神的祈禱，蓄力，如風中細竹擺動——投出！

　　啪一聲！速球直接命中捕手面罩，在空中翻轉，捕手過了一會才爬起來，眼神所閃爍的情緒並不是恐懼，而是驚訝，驚訝於那一球的角度、力道，還有你的投球姿勢，已經恢復到巔峰時期，雖然詭異卻似乎帶有某種魔力，連對手也會看得目眩神迷，直到被三振時才露出惘然神情，默默走回休息區。那是藝術之美，曾有報導引用古詩來敘述你全盛時期的投球動作：

　　瀖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此時，你往昔消失的霸氣恢復了，現在的你，是奧運時期替國家隊把守最後一局的王牌守護神！

　　「還有九球。」你說。

　　雖然體力已經無法跟全盛時期相比，但十球！在這十球的範圍之內，你不會輸給任何人！

　　傾注靈魂與夢想於手上握的球，投出。這就是「一球入魂」！無夢之人難以接住有夢之球……捕手手套距離仍然差一點，速球再度擊中腹部護具。區區護具哪能抵擋你的球威呢？捕手摀著腹部乾吐……

　　「還有八球」你冷冷說著。

　　因為而愧疚被你的殺氣所攝，加上長年來的糜爛生活使體能衰退，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年指揮若定的那個中華隊鐵補。　　　　　　

　　下一球，直接命中捕手的肩膀，晚霞映照下，沾滿血的白球在天空飛舞，像是被你的氣勢所震，片片楓葉飄落，血染楓紅。

　　「還有七球。」你說。

　　捕手抬頭，絕望的眼神看著你。

　　季節中，秋在五行屬金，有肅殺之意，今天你就在這裡，執行這場秋決。若他撐得過去，不論最後是生是死，你仍然當他是朋友，若臨陣脫逃，他將從此失去自信，成為行屍走肉，雖生猶死。

　　不知何時，戴著面具的黑衣死神出現在樹下，冷眼旁觀這場處決，同時，手握住腰上的武士刀刀柄。

　　掙扎了一會，捕手終於爬起，然後，蹲下，擺出接球姿勢。

　　你微微點頭讚賞，下一球，投出——

　　他雖然伸長手套努力捕捉著球，但凌厲球路與手套間仍然以毫釐之差交錯而過，命中心窩！

　　這一球貫注了你所有的情緒，悲傷、憤怒、還有褪色的夢，已經超越了任何運動範圍，而到達了「禪」的境界。

　　這就是——「一球碎夢」。無夢之人怎能理解夢碎之悲，又如何能看清球路呢？

　　護具隱約出現裂痕，捕手露出痛苦表情，鮮血自口中溢出……

　　「還．有．六．球。」你說。

　　……

　　九球過後……

　　汗水夾雜鮮血染紅泥土，捕手半跪地面，似乎意識已經模糊，但仍緩慢撐起身體，舉起左手，擺出接球姿勢。

　　但，你絕不心軟！前面幾球都是直球，最後一球——將是當年亞錦賽你接連三振日本中心打線，威震東瀛的奪命指叉球！

　　乍看是快速直球，卻會在本壘板前急速下墜，在沒有事先知情的情況下，是連捕手也會漏接的球路。

　　若沒有在第一時間接到，當落地反彈後，將會直接命中一個對男人而言非常痛不欲生的位置……

　　這就是當年你的必殺王牌，有「死神鐮刀」之稱的球路。可惜的是，在受傷後，寶刀蒙塵，球路再也無法恢復以往的銳利角度。　　

　　而現在，你的狀況好到不能再好，光擺出投球預備姿勢，就足以讓風雲變色，日月無光——

　　矗立的你如石像堅定。周圍的氣流形成旋風，以你為中心迴旋，捲起地上落葉……

　　天、黑了嗎？不！是因為你所散發的死亡氣息如黑暗壟罩，才讓人有視線被遮住的錯覺。

　　地、在搖動嗎？不！是因為你身體開始動了，天地彷彿在一瞬間傾斜，而你化為旋風，揮臂、投出——

　　雷霆般的一球劃破黑暗——死神鐮刀再現！　　

　　……

　　被激起的楓葉回歸地面，你的殺氣消失了，四周恢復平靜，塵土飛揚……

　　黃沙瀰漫中，隱約可以看見捕手趴倒在被鮮血染紅的泥地裡……

　　結束了……嗎？

　　此時你看到已經倒地的捕手掙扎爬起，並舉高左手手套，手套內則是你投出的球……

　　「我……一直……在等你的指叉球。」他說。

　　「Ｇｏｏｄ　Ｊｏｂ！」你忍不住拍手。不愧是當年中華隊備受期待的年輕捕手。卿本佳人……可惜了！

　　你目送他踏著蹣跚腳步的背影消失在黃昏中。而原本旁觀的死神，不知何時已經失去蹤影。

　　你搖頭……嘆了一口氣，收拾球具後，便騎著腳踏車回家……

　　在被球團開除後，對於沒有穩定收入的你而言要養一台車是一個很大的負擔，於是你把開了多年的休旅車賣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就有的老舊摩托車，還另外買了一台二手腳踏車。平常，沒什麼事情，就以腳踏車代步，順便可以維持體能。

　　夜晚，你打了一通電話給前妻，溫言軟語的要求：「……兒子，能不能歸我？我現在已經有工作了，雖然收入不多，但靠著以前的一點積蓄，還供的起他唸書，而且，這樣一來，你要……」你的聲音頓了一下，伸手擦拭淚水，才繼續說下去：「……改嫁也比較方便？」

　　電話那端默然不語。

　　「那麼……至少讓我跟他見面吧？」你最後提出這麼一點微薄要求。

　　隔天，你停好腳踏車，到了跟前妻約定的地方等候。

　　一台賓士在你前方停下，前妻牽著兒子走下車，並跟駕駛坐上的男人耳語幾句後，那男人才開車離去。

　　看著自己穿著破舊牛仔褲，以及燙到泛白的襯衫，再想到那台輪胎已經生鏽，有時候還會落練的二手腳踏車。雖然看到前妻跟那男人如此親密，你沒有憤怒，反而自覺羞慚。

　　你領了幾張嶄新的千圓大鈔，跟前妻分別牽著兒子的左右手，帶他去遊樂場、速食店、買衣服、逛街。兒子親熱地牽著你的手叫爸爸，用天真的眼神跟你說有一個叔叔對他也很好，還買了一台遙控飛機給他。而你只能苦笑，那是小孩無法理解的世界，你也不想讓他理解……

　　最後，你眼睜睜看著賓士車男人載走前妻與兒子，而你卻只能孤獨一個人默默騎著腳踏車回家……

　　隔天，你打電話給前妻，想跟兒子講話，卻發現號碼已經被停掉了。

　　你失去了心靈寄託的最後一根浮萍。

　　夜晚，你喝個爛醉，如一縷遊魂，在街頭飄蕩。你也有曾經輝煌的過去，但現在的你，只不過是醉漢一個。

　　你跌倒在路邊，無力爬起，也沒有路人願意扶你一把。

　　一個聲音在此時出現，改變你後來的命運。

　　「堂堂前中華隊王牌投手，如今為何如此落魄？」

　　你抬頭，望見一位老人，仙風道骨，雪白鬚髮隨風飄揚，宛如從國畫走出的人物。雖然語氣嚴厲，但你卻可以感受到他眼神的溫暖。

　　「你是……哪位？」

　　「老朽閒雲野鶴，叫我閒雲居士就可以了。」

　　「喔……」你不懂老人出現的目的。

　　「雖然這樣講很遺憾，不過，以國內目前的環境與制度，你要重回球場幾乎是不可能了！但是，你的人生呢？難道就此放棄嗎？……」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趴在地上，你說。

　　「雖然不能繼續打球，但你這雙力量與技巧兼具的巧手是當廚師的上好材料！你必須揮別過去，落髮為廚，浴火重生！」

　　……

　　「……我不要。」猶豫了千分之一秒，你回答，才沒有想過要當廚師。

　　「拜我為師。」老人拂鬚，似乎沒有聽到他的拒絕，逕自說下去。

　　「不要。」你搖頭，才不想拜這個莫名其妙的老人為師。

　　「咦？我出資要培養你當廚師，你竟然不要？」

　　「沒興趣。」你站起來頭也不回就要離去。

　　「等等……」老人三步併兩步跟在高大的你後方走，語調失去從容：「我可以教你最夢幻的刀工，中國廚藝學院千年不傳之秘──碎夢刀法。超強的好嗎！」

　　「喔……那能幹嘛？」你停步側望。

　　「學了這個，不但可以讓你頭腦變聰明，還能讓你手指更靈巧，到時候就算是投出蝴蝶球也是沒問題的！」

　　(註：蝴蝶球，因投出時幾乎不旋轉而造成如蝴蝶飛舞般飄忽不定的球路，被稱為最難投、最難打、也最難接的變化球，即使在棒球最高殿堂──「美國職棒大聯盟」。現役蝴蝶球投手仍然屈指可數，而亞洲則是一個都沒有。)

　　「真的是這樣嗎？」你隨手從背包摸出一顆球：「那你投個蝴蝶球給我看啊？」

　　「真的要啊？」老人低頭看著你遞在他手上的球。

　　「來啊！」你往外走了十幾步，大約量了距離後，趁著酒意蹲下。

　　「可是，你沒戴護具，好歹也戴一下手套嘛……」

　　「你這種外行人丟的球，我空手就可以接住了。」你說。

　　看著老人笨拙展開投球姿勢，你露出輕蔑笑容。

　　當看到球投出後，你嘴角的笑容卻僵掉了……

　　搖晃的軌跡無從捉摸，難以預測，恰如你的人生──

　　一場幻夢。

　　你失去應變能力，在漂泊無定的球失速墜落，趴一聲擊中你額頭前一刻──

　　那一瞬間，你看見了蝴蝶。

　　……

　　一年後。

　　居士籌備已久的素食餐廳終於開幕了，雖然打著聘請前職棒選手為廚的招牌，但民眾是健忘的，這世界有太多惹人注意的新鮮事了，因此，廣告效應並不如預期。

　　一直到那天，空閒的星期四下午，某位報刊記者應約前來專訪。你和居士特地挪了時間出來。

　　一位男士在門口收起了傘，跟接待的服務生小姐講了幾句，隨即走進來，亮出記者証，跟你們打了招呼後坐下。

　　「外面有下雨嗎？記者先生？」你看著記者手上的傘。　　

　　「沒有啊！這是遮陽的，防紫外線。」記者先生微笑說著，理所當然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讓你覺得有點欠揍。

　　再仔細端詳那位記者，彷彿洋娃娃的明亮雙眸，清秀的臉孔，再加上保養得宜的白皙肌膚，你必須反覆觀察他喉結及胸部才終於確認他的性別。

　　不過……他應該生錯性別了……這是你的感想。

　　居士熟練地介紹店內擺設、飲食，並推薦了幾樣招牌餐點。

　　「哇！真的是勇哥耶！我從很久以前就是你的球迷了！」記者雙手握住你的右手，一直晃呀晃的，閃閃發光的雙眼熱烈望著你。

　　被這樣注視讓你有點不自在，只好趕緊把手抽回。

　　之後的餐點介紹，不論居士怎麼跟記者介紹餐點，記者連連點頭稱是，並以崇拜的閃爍眼神看著你，讓你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吉祥物。

　　一直到介紹最後一道菜……

　　「這是本店最夢幻的料理：彩虹挫冰。」居士介紹，揭開餐蓋，一塊沁涼如水冰塊方方正正出現在眼前。

　　「我有看錯嗎？這還只是冰塊而已？」

　　「沒有看錯，極品挫冰要現做的，最極致的刀工，只要清冰加檸檬水就夠了。」

　　「現做？」記者疑惑眼神找不到任何制冰工具，直到看到你不發一語拿著水果刀站起來……

　　「這…騙人的吧！」記者叫。

　　「記者先生，看清楚，等一下，餐桌上會出現彩虹喔！」居士微笑說著。

　　「麻煩後退幾步。」你說出了第一句話。記者目瞪口呆看著你揮刀殘影──

　　於是你們一起見證了彩虹出現的奇蹟。

　　……

　　吃了一口冰，記者放下湯匙，不發一語，只是用充滿淚水的茫然眼神遙望遠方。

　　最深的感動言語無法形容，只能說，盡在不言中……

　　「其實這道料理之所以夢幻的地方在於，太耗費廚師體力，做完這道冰當天就幾乎沒有辦法再做菜了，如果放上菜單的話，本店早晚關門大吉……」居士遺憾解釋，你則在旁撫著肩膀苦笑著，而仍然在晃神的記者則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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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據說那位記者回去寫了三千字報導，卻被刪到只剩兩百字，區居版面的小小一角。

　　該記者後來一怒之下，將原來的專訪內容PO上個人網站，並在棒球討論區發表連結，許多球迷慕名而來。餐館知名度也因此大增，門庭若市。

　　不過，也引發了意料之外的發展，該記者後來在網路票選成為同志性幻想對象的前三名，因為被同學陷害，學生時期在話劇社反串女生的劇照意外曝光，妖艷程度足以令男人惋惜，女人落淚。更有男人在該記者網頁留言：看了那張劇照後，實在想不到你是男的……，知道事實後我心靈受創，幾乎再起不能……不過沒關係，你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就算是男的我也想……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