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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霏雨連綿兩個禮拜,終於放晴了。

  而我貼在門外的招牌(如果那叫招牌的話),也早就已經不知被風吹到哪裡去了……

  在我尋找招牌代替品的同時,我也認真思考創作的本質,以及紅豆餅售價的問題。

  一顆十元似乎太貴,我決定降價:一顆八元,兩顆十五、七顆五十。

  感覺很順?很好,接著就是招牌問題,早上九點,決定了一天的目標後,我出門了。

  我牽著隔壁家的小黃(品種:混血,也就是俗稱的雜種。我常用紅豆餅餵牠,收買牠幾次後看到我就不會叫了。再跟牠混熟一點後要怎麼摸牠都可以。)步行到一家廣告招牌店。

  「壓克力招牌單面八千,雙面一萬二,裝鐵架再加三千。」店員這樣報價給我。

  「嗯,有點貴。」我牽著狗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那你預算多少?」店員問。

  我比出一隻手指頭。

  「一千?」店員驚訝問。

  「一百。」我說。

  我在店員表情僵硬還沒反應過來前牽著狗逃離現場,也許他以為我在開玩笑吧。

  但、我是認真的。

  我經過路邊正在裝潢店面的工人時,停下來觀望一下——

  「請問,這片木板可以給我嗎?」我揮著手問。

  「赫啊!」工人用台語回我。

  木板的大小大約相當於21吋液晶螢幕,原諒我,以我的宅化程度,只能找到這樣的形容詞。

  現在,招牌的材料有了,那字呢?要自己寫嗎?還是?

  帶小黃到公園,我坐在石椅上看著牠在草地上奔跑時,我思考這個問題。

  溫暖的陽光下吹著季節的風,天氣如此涼爽,遠方還有疑似棒球隊的練習,但我的視線此時穿過人群穿過落葉,被樹蔭下另一角的景物吸引。

  我看到一位老人,留著山羊鬍,帶著老花眼鏡,手拿毛筆,就坐在石桌前,桌上鋪著宣紙,四個角落用石頭壓著。

  老人眼神專注,大喝一聲後振臂疾揮——那瞬間,彷彿四周景物在瞬間凝結,樹上跳躍的麻雀、飄到一半的落葉、草地飛舞的蝴蝶,還有,迎面而來的籃球……

  下一步,當我意識過來時,我已站在老人身後,雙手接住那顆因為打中老人禿頭而反彈到空中的籃球。

  如果是足球我還能理解,可是籃球——明明籃球場離這裡很遠啊?為什麼會飛來這裡?我可以認識那位神射手嗎?

  不過,現在似乎不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把視線移往宣紙,看著上面的文字: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
  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
  之路也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
  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費
  依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
  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得裨補闕漏有所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
  用之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
  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穆優劣得所也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
  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侍
  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亮死節之臣也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
  待也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
  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
  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
  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慮恐付託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
  不毛今南方已定甲兵已足當獎帥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
  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
  依允等之任也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
  無興復之言則責攸之依允等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謀以諮諏善道察納雅
  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今當遠離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不知為何,我幾乎痛哭流涕,慶幸我活在有標點符號的現代。

  「這裡!」在足球場上,一群看來像是國中生的少年跟我揮手,我把手上的籃球丟出去。

  這時我才有時間把目光轉向從地上找到眼鏡顫顫巍巍站起的老人。

  「老伯,暫停一下。」我比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老人戴著鏡架歪斜的眼鏡(因為剛被籃球擊中)眼神疑惑看著我。

  「能不能幫我寫個招牌,幾個字就好。代價是——嗯,一個水煎包加一杯冰豆漿?」我比著公園外面的早餐店。

  「這……我耗費一甲子琢磨出來的書藝,你竟然用一個水煎包跟一杯豆漿就想收買我?」老人吹鬍子瞪眼睛,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

  「那……」我想了一下,比出兩根手指:「那就兩個水煎包,再加一個荷包蛋!」

  「……你要寫什麼?」

  「招牌。」我趕緊拿出那塊木板。

  「什麼字?」老人拿筆沾墨。

  什麼字啊?這麼好的天氣,看著天空層層白雲,遠方芒草隨風搖曳,我深吸一口氣,思緒飄到遙遠的地方。很奇怪,這時我心裡想起的畫面,竟然是電玩快打旋風四的開場動畫,龍與肯師兄弟對決的那幕場景。

  就算是毫不相干的畫面也會莫名憑空出現,記憶這種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啊!

  「風林火山」我說。

  於是,我有了一面招牌,上面有公園書法家揮毫的行書「風林火山」四個大字,還有我後來用麥克筆補寫的小字:

  紅豆餅一顆八元,兩顆十五、七顆五十。

                      PS.故事事務所


  ——————————————————————————————————————————————

  換了招牌之後,生意日漸興隆,而我也在繼續研發各種口味的紅豆餅。傳說中,只要把紅豆、奶油、芋泥、地瓜、抹茶、高麗菜、蘿蔔絲。七種餡料以絕妙的比例搭配,就可以完成傳說中的夢幻彩虹紅豆餅。
  
  只不過我還沒有找到它們之間的神之比例,所以我只好分開賣這七種口味的紅豆餅。

  當每一次有人開門時我都抱著期待——

  「故事事務所你好!」

  「老闆,紅豆、奶油口味各一個。」

  可是每次客人都只是來買紅豆餅。


  即使是這樣我還是堅持不放棄每一次開門的機會——


  「你好!故事事務所。」


  「兩個抹茶兩個高麗菜,老闆!」

  可是無情的現實一直打擊我。


  所以,當這次門再度開時,我開始有點自暴自棄了——

  「您好!麥當勞!」

  「故事事務所嗎?」

  BINGO!

  我還記得,那是星期四下午三點,那男人開門時背後璀璨的陽光。

  「是的,請進!」我迅速走到門外,把門把外的狀態由「營業中」改為「休息」。

  「請坐。」我拉開椅子。

  「請喝茶。」我遞上茶水。

  「請說出你要提供的故事。」我整理衣領,在那人對面坐下。

  是穿著無袖運動衫,頭戴紅色頭巾,濃眉大眼,有著健壯肌肉與黝黑皮膚的男人,將沙包造型的行李袋隨意立置地上一旁,微笑的表情有著經歷磨練之後的輕鬆。     
  
  運動員?海盜?傭兵?我一邊觀察一邊猜測客人的職業,似乎是正在做自助旅行的人,或者是武者修煉?

  「你正在騎腳踏車環島嗎?」我推測。

  「我環島,不過不是騎腳踏車。」那人回答,表情依舊保持輕鬆微笑。

  呃……該不會是走路吧?

  「你覺得,旅行的意義是什麼?」那人反問我。 

  「去看看不同的風景,不同人的生活習慣……散散心啊之類的……」我也想不到什麼特別的回答。

  「好,那你覺得工作一陣子後,請幾天長假,到知名觀光景點,住高級飯店,吃當地名產,順便買幾件紀念品,這算是旅行嗎?」

  「算吧?」不是大家都這麼做嗎?

  「算啊!但是,真的要瞭解當地的人文,應該是在那個地方住至少一個月,做當地的工作,過最樸實的生活,這才是我心中最理想的旅行。所以,我利用兩年的時間完成環島,每一個縣住大概一個月左右,一路打零工資助生活費、旅費。完全沒有動用到之前的存款,事實上,我的存款反而增加沒有減少。」

  「聽起來不錯,有點類似遊學。」

  曾經想過,到紐西蘭當台勞到農場工作幾年,體驗農村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來後存款UP,增加技能:摘奇異果、牧牛、與動物溝通。

  嗯……不過那些技能在日後好像沒什麼幫助。

  「類似。其實騎腳踏車環島也不過是走馬看花,我這樣做才能貼近民眾,瞭解民情。」

  難道是要出來選舉的?不過看起來又不像?

  「為什麼要這麼做?」

  「硬要說的話,或許是小時候的夢想吧?我給自己一個目標,就是要收集兩千九百九十九個旅行的意義……為什麼是這個數字我也不知道,感覺吧?

  我想要自由,但自由需要付出代價,這兩年來我睡過帳篷、公園、寺廟、工地宿舍。做過搬運工、小吃店洗碗、餐廳服務生,幫店家舉過招牌也發過傳單,也曾經在夜市擺攤過。

  真的找不到工作時,就到夜晚的公園狩獵不良少年,籌資旅費。」
 
  「啊?意思是……你就跟城市英雄一樣,在背後默默維護社會正義嗎?」

  雖然我不知道「狩獵」也有所謂正義可言。
  
  「也不算啦,就只是舉手之勞,就跟一般人看到垃圾隨手撿起來丟進垃圾桶一樣。」

  非常……不一樣。但我不能這麼說,於是我說:

  「是的,你做的非常對,很像武術家的修行之旅。」

  「事實上……我是忍者。」他說。

  「啊……忍者?」我在次確認自己有沒有聽錯。

  「是的,忍者。」

  「就跟那個……服部半藏一樣嗎?」

  「跟大盜五右衛門差不多。」

  「去日本學的?」

  「我曾經花了兩年時間,在夏威夷接受非常嚴格的忍術訓練。」

  「非常嚴格?」

  「是的。」

  「訓練內容是?」

  「不要問。」紅色頭巾下的凌厲眼神盡在不言中。

  我也瞭解他的言外之意——

  很恐怖。

  發現我瞭解意思後,忍者先生的眼神瞬間和緩,從背包內拿一本用各種不同材質紙張裝訂成厚厚一疊的筆記本。

  「這是我這兩年來的日記,裡面有我狩獵不良少年及偶爾到各武館踢館討教的詳細內容,我希望能委託你幫我出版。」忍者說。

  「非常感謝你的厚愛。可是我不能收,因為……」我看著那本日記,額角流下一滴冷汗:「當我出版這本日記後,被狩獵的人——就會變成我。」

  「這樣啊?那好吧。」忍者把筆記本收回背包:「我要離開台灣了,要去環遊世界,下次回來時,應該就是五年後的事了吧。」  

  「我非常樂意跟你簽訂五年後的合約,出版你到世界各地狩獵不良少年的故事。」我說。

  「那很好。」忍者微笑。

  我同樣撕下日曆紙,寫上合約,同時附上兩個紅豆餅。

  當忍者起身要走時,我問了一句話:「所以,你覺得旅行的意義是什麼?」

  「我覺得喔,當我在不同地點看到陌生人對我友善的微笑,就是旅行最大的意義。」忍者背起行李後帥氣地說。

  「我也在旅行啊。」我看著時鐘說:「在這時間之河裡。」       

  這時,一個小鬼在窗外用零錢敲著玻璃:「老闆,兩個紅豆餅!」

  「好啦,等一下。」我站起來,可惡,難得我想到這麼有哲學意義的台詞,就這樣被破壞掉了。

  「五年後見!」忍者打開門後跟我揮手。

  「五年後見。」我說。

  忍者走後,我把門外的狀態由「休息」改為「營業中」,打開電視看著新聞,孤寂又美好的下午三點半,戶外的燦爛的陽光彷彿昨日之前的陰雨都不存在。

  雨、終於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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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opuntil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