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地帶

我看著座位背後的時鐘，黑色指針一步步走至六點半……下班時候到了，然而桌上的牛皮紙袋依舊沒開封——委託人趕不過來？

怎麼回事？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

再等個……半小時好了？

可是我這時候卻發現，秒針移動的速度突然變快了，大約是心跳一下跑五格的程度。

鐘壞了？不！我對了手機的時間，跟上面的時間相符，而且網路沒有訊號。

果然沒錯！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理，但下班後這邊時間的流動與外界不同，所以上次我才會莫名在這邊待到十二點……

「抱歉我遲到了！公司臨時有事！」

說話的是西裝筆挺，手拿公事包，戴黑框眼鏡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企業白領階級的專業人士。

「歡迎光臨。」我說。

當我轉身時，最後記得牆上時鐘的時間是指向七點三十。

* * *

「我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男人說。

「從小沒有主見，就只是照著家人安排的步調走……念理組，出國唸書，進外商拿Global Pay，運氣好成為亞太地區總經理……一路以來就只是這樣得過且過。」

這叫得過且過的話，那我豈不是廢物了？

――雖然我想這樣講，但是不行……不能打斷客戶談話。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一個好爸爸，就算有小朋友要照顧仍然無法理解身為人父這件事，只是覺得很煩影響到我的睡眠時間……

對我就是沒有愛心的人！理工的邏輯訓練把我變得跟機器人一樣……當然啦這不是藉口，是我天性冷血。

……直到彬彬的媽媽突然不告而別，他靠在我身上睡著的那一晚，感受到他的溫度後，我才終於明白……我是被需要的！

對！很可笑到那時候我才把他當自己小孩！

不過我最後還是沒盡到父親的責任……一場大病讓我們天人永隔……

……果然我還是沒辦法勝任父親這個角色你說是吧？」

「沒這回事……當你的小孩絕對是榮幸。」我說。

不是客套話，跨國企業亞太地區總裁，連我都想認乾爹了……

「我好想念我兒子……我好想再見他一面。」

男人說這句話的眼神有種跨過千山萬水不記任何代價的堅決。

……

一如往例，我拆開牛皮紙信封，讓男人抽一張牌，他抽到的牌面看起來像是某種動物的掌印，我唸出menu對應頁的內容：

 「
你的夢想成真指令是——

在這裡待到0:00

銀河鐵道的那端將有你的答案

你必須付出的代價為——餘生
」

「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坦白說。

「如果要待這麼久我可能必須在這邊處理公司的事情……你們有Wi-Fi嗎？我的手機網路沒訊號了……」

「本來有，可是一過下班時間就沒辦法跟外界聯繫了。」

「那我要打個電話……」男人拿起手機起身撥號。

我緩緩搖頭，不意外應該連電話都打不出去。

「……怎麼會這樣？」

「我也是最近才發現，下班後這邊的時空似乎與世隔絕的樣子，而且到凌晨的體感時間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久，就在我們講話的這段時間，應該……其實差不多就快到了。」

我回頭，牆上時鐘的時間是十一點三十分。

* * *

男人按了手機上的幾個按鍵，再看了螢幕後嘆息，確認真的打不出去後，很乾脆的放棄了，將手機收到口袋後，雙手環抱，看著窗外夜景。

時針指至羅馬數字XII。

並沒有任何神奇的事情發生……

男人似乎入神看著窗外的浩瀚星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離開座位走向落地窗。

我不知道此時浮現在他心裡的畫面是什麼，我只知道我思緒跑到非常遙遠的地方——

如果建築物是太空船該有多好？想要在星際中航行……

不過那種漂流太空與世隔絕的生活，如果真的體驗我大概一星期就崩潰了吧……

曾看過一部古老科幻片《銀翼殺手》，八零年代冗長的敘事節奏，我只能靠著好幾次暫停與大量的可樂爆米花撐下去……直到結尾的追逐場面，反派大魔王壽命將盡前的那段雨中獨白：
『
我曾見人類無法置信的景象，看過星艦在獵戶座旁燃燒，也看過C射線在天堂之門的黑暗閃耀。
而一切終將隨時光消逝，一如雨中淚水……死亡的時刻到了。』

這一幕一掃過往的沉悶，但我無法解釋為何被感動，也許專業影評可以用數萬字解釋賽德龐克的故事背景、運鏡技巧、情節畫面安排的諸般隱喻，但無法把同樣的感動帶給沒看過電影的人。那類似電波一樣的存在，因為文字言語的拘限性，無法將內容完全轉譯，必須處於相同頻率才能接收到訊息。

……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男人帶著悲傷的神情回頭。

「其實我明白，我要的不是再見他一面，而是恢復到昔日一家團聚的生活……但這是不可能的，時光無法倒退，也無法停止，我們只能在懊悔中前進，在思念的迴圈懷念往昔的美好……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想面對現實而已……」

毫無預兆，男人抱著我失聲痛哭，而我也知道了，他難過的不只是失去兒子而已，而是原本完整屬於自己的家庭，最後崩解只剩他孑然一人，他悲傷的是這件事。

「彬彬——」男人哭喊著兒子的名字。

「人死不能復活，請節哀……」我輕拍男人肩膀。

「你是世界上最棒的貓咪了——」

啊？……啊！

「……貓死、可以再養。」我在男人肩膀上多拍一下。

「讓愛延續下去。」

「不要——再也不養貓了！」

此時男人的心智年齡似乎倒退二十年。

可能還不止……

似乎有某種訊息在對我傳遞，我抬頭看繁星閃爍，此時眼前的星空不是亙古以來的星空，而是眼前這個人內心的宇宙成像，在生命旅程經歷過的種種一切投影。

我隨手指向一顆紅色恆星——

存取被拒。

我無法窺視別人隱私，除非他有意告訴我。

那我為什麼看到這個？

我想到星座，星體本身並不對應地球事物，人們賦予它們印象，所以我們有了星座。

如果人類是宇宙間唯一的智慧生物，應有命名的權力；如果他是自身宇宙的唯一主宰，應有造物之權。

於是我尋找，不屬於世上存在的星座……然後我看到那個輪廓：兩隻耳朵、四條腿、一根尾巴。

應該就是這個了吧？至少我不知道有那個星座以貓為名。

貓尾如勾指向星座最亮的那顆星，於是我點進去——

星球像被吹起的泡泡放大、旋轉、我看到一段被封存的影像……

小男孩抱起了路旁飢餓的小貓，不敢挑戰嚴峻的父親，只好私自養在樓下的騎樓。

就在一天放學回家後，興奮的小貓為了迎接他而衝過路口，不幸被疾駛的車輛碾過……

——泡泡消失，我回到現實，帶著多年前男孩發自內心的吶喊。

天啊！他怎麼可以忘記這件事？

我明白了，人類是一種可以為了逃避傷痛而選擇遺忘，甚至對自己說謊，遺忘初衷的奇妙生物。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能回到過去，撿到小貓的那一天，抱著貓咪，鼓起勇氣走上樓，乞求父親接納牠成為家中的一份子，如果當時這樣做結果或許不同……但是沒辦法，時光無法回頭……取而代之希望能彌補的，其實就是……

「不是這樣的！」我雙手搖晃男人肩膀，直視他雙眼。

「你不是沒有夢想的人……一直以來你要的很簡單，也曾經得到過，只是你忘記而已……你害怕無法照顧好生命、害怕生離死別，所以告訴自己養貓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但那其實是你童年的遺憾與缺口，現在的你早就有能力給予貓咪幸福，只是你的內心還是停留在當初無助的那一刻……」

拜託快點想起來！

「……啊！」他眼神終於恍然大悟。

我放開握住他肩膀的雙手。

「我想起來了……謝謝你！」

「不客氣！」

「我明天就去找貓咪領養，而且我現在覺得——兩隻比較有伴。」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我說。

眼角瞥見一道黑影從男人原本坐的椅子陰影底下竄出，消失在門口……那個是？

「我剛剛看到，一隻體型這麼大的黑貓喔，從你座位那邊跑出去。」

我用手掌比了一個大小。

「彬彬！」

「他一直陪在你身邊喔，只是不讓你發現而已。」

男人微笑，那是屬於孩子的笑容。

「他最喜歡玩捉迷藏了！」

不過，我無法理解剛才男人趴在我肩膀上痛哭時我眼前所出現的幻象，我無法解釋那個是什麼，難道是——我的替身能力覺醒？

* * *

隔天，掛在牆壁上的電話響了，第一次聽到它的聲音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過了幾秒之後才接起。

「關於昨天的超時，我不知道該算加班費還是補休……都給你沒意見吧？」店長的聲音。

「當然沒意見！」

不過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一件事情。

「那個……店長，如果我昨天沒發現，他也沒想起來呢？」

「就委託失敗而已，那也沒什麼，這是常有的事。」

「一定要這麼迂迴，不能直接告訴他嗎？」

「第一，雖然那是我的能力，但就連我也不知道信封打開後的內容。第二，只有他能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過去重視的事物此時不一定佔有相同地位，如果遺忘初衷，就算做同樣的事，那件事也不再是他的夢想。」

有點難理解，我暫時選擇忽略。

「那為什麼我可以讀到他那段記憶？」

「因為他想告訴你。」

「為什麼我有這個能力？」

我發現在夢想事務所，我的直覺似乎特別敏銳。

「那是你原本就有……不！應該說是人與生俱有的能力，只是這個世界太吵。」

「太吵？」

「就像一群人在一個小房間同時說話，互相干擾，最後不只聽不見別人的聲音，甚至連自己也聽不清楚自己的聲音。」

這個比喻我稍微可以理解，人類原本的心靈感知能力，因為地球人口眾多，頻率互相干擾而失真。夢想事務所近乎與世隔絕的空間，一天最多一位客人，還有不得打斷客人談話，不得發問的店員守則，其實是有意義的——就是專注傾聽。

在傾聽的過程中，我的潛能逐漸甦醒，慢慢可以聽見別人內心的聲音，知道一些過去不知道的事。當然，目前僅限在夢想事務所。

我開始覺得……這份工作可能沒有當初所講得那麼簡單。